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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踪丨韩贤强: 重症新冠 , 一次濒临死亡的真实纪录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10-23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 

作者简历
本文作者


韩贤强,高中六六届毕业生; 1968年安徽省泾县知青;  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工人;  1978年参加高考,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至退休。

原题
白肺:一次濒临死亡经历
的真实纪录




作者:韩贤强


2022年12月31日,因重症新冠肺炎住进南医大二院,2023年1月13日出院;1月19日二度住院,2月1日出院,前后住院共26天,经历了一次濒临死亡的过程。有些体会,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有的,人活着,就是体会人世间的各种各样的情感。

01

2022年12月30日晚7时,女儿开车,带着老伴和我,在夜色中急驰,匆匆赶往南医大二附院。

挂急诊号,排队就诊,医生简单地问了几句,开验血单和CT检查单,上四楼抽血,去地下一层做CT,两项检查的结果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出来。急没用,坐着等。拿到验血报告单和CT片子,已过夜十二点了,赶忙去急诊室,正要进门,被门口排队的患者拦住:“我们都是等着医生看结果的”,于是,到队伍后面去排队。队很长,很安静,疲惫、无奈和焦虑的安静。

突然,手机响了,在寂静的夜里,声音尤其惊心!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?“你是患者……”,是医生!我急忙进入诊室,医生摘下眼镜,盯着我看了一会,指着桌子上电脑的屏幕,说:“你看看!自己看!”屏幕上,一个胸腔的轮廓里,不祥的白花花的一片,不安地闪烁晃动,医生用一块布擦拭着镜片,声音低沉:“白肺!我还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白肺!”白肺,重症新冠肺炎,后来才知道,死亡率极高!医生接着问:“几天了?怎么现在才来看?”

2022年12月上旬,三年抗疫突然全面放开,12月19日,我感到浑身不适,低烧,腹泻,几天后逐步好转,抗原测试,阴,仍旧乏力,呼吸急促,胸闷,咳嗽。眼看元旦在即,母亲95岁高龄了,我盘算着去陪伴母亲的事。老伴催促着去医院,大妹知道了我的病情,电话打过来:“马虎不得!马上去医院!”上医院,干嘛?网上专家说了,“奥密克戎并不可怕,就是一个大号流感”,况且,医院人多,风险大。拖了两天,12月30日晚,女儿用朋友刚送来的血氧仪测试我的血氧饱和度,71,马上去医院!也就是发病11天后,到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迈皋桥院区就医。

医生开了挂水的单子,交费、取药、挂水。午夜,急诊室的大厅里、走廊里,倒处是挂水的患者,躺着的、坐着的、靠着的,有的皱眉微闭双眼,有的依偎着陪伴的肩头,有的无聊地翻看手机,除了咳嗽,没有声音……虽然人多,又感到异常孤单。虽然大家互不相识,却经受着同样的病痛和心理折磨,让人心生酸楚!急诊室里的人间疾苦啊,可怜天下苍生!

医生说:“必须住院治疗!”我问:“在哪办手续?”医生说,没病床,去其他医院问问吧。深更半夜,去哪家医院?哪家医院有闲置的病床?谁都知道,那些日子哪家医院都人满为患,都“没病床”。老伴央求医生,医生愁容满面。我说,“住不下来,每天来急诊挂水就是了,都一样,住院花费大,这多省钱啊!”本来,这是一个想缓和紧张、焦虑、无奈的调侃,可是,一点都不好笑,没人笑!医生说:“我有你的电话,有病床会通知你。感到不适,赶紧过来!”医生心里十分清楚:住院,活的希望都很渺茫,住不上院,就意味着:等死!

已过午夜二点,回家吧,不回家,又能去哪里呢?

第二天,12月31日上午准备去医院挂水,女儿对她妈说:“把必需的生活用品带好,今天去医院,就不回来了,一定要住上院。”很顺利,住进了南医大二院住院部2楼25室病房。我躺在床上休息,进来一个拎着一袋苹果一袋橙子穿白大褂子医生模样的中年人,来看我,我立即坐起来,问:“您是?”他答:“您女儿的朋友。”

喘!闷!咳!我感觉到累了,一点力气也没有,思维也迟钝起来,眼前模糊一片,只想睡,睡,真的睡过去,也就只能随它去了


02

我的主治医生顾医生王医生过来了,重症监护室牛主任也过来了,牛主任负责住院部所有的新冠肺炎危重病人的治疗。牛主任的临床经验丰富,他曾做为江苏医疗队成员到过武汉、黄石、上海各地,都在重症病区工作。

牛主任说,他在上海的时候接触过数万病人,曾经将一千多个病情尤其严重的病人列了一个名单,结果,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,他说,按照你的病情,完全可以划入那张名单中。他说,有一个阶段,这个不大的病区,每天有20多个危重病人死去,只能看着他们死去,没有办法挽救他们的生命,死得医生都麻木了。此时,路过抢救室时,那一个个绑在活动床上的遗体,在我眼前闪过。他说,在我身上如果出现四种情况,那就救不过来了。究竟是哪四种情况,我也没听清楚,人都死掉了,还一定要记住死于何种具体原因?怕见阎王爷时,被问道“你因何而来?”答不出来,阎王爷就不收吗?

日本一座庙宇里的一副对联:“在人的一生中,唯有生死是大事,其它挫折都是擦伤而己”。先活下来,其它事情总能慢慢设法去解决。

宏观地抽象地谈论生死,是个“哲学”问题,而人们只是生活在日常的具体生活里;谈别人的生死,可能会是一个相对“轻松”的话题,而人们对自己的生活体会更为真切;当在一个可能就要死去的人的面前谈他的生死时,可能会有一点压力。医生对死亡见得多了,能坦然地和病人谈生死,也可能算是告知吧。死亡,或者是使用“走了”“挂了”这样的词语,也会对病人有震撼!任何人都只能死一次,人死,犹如灯灭!

但是,说心里话,当时,我非常坦然,并不紧张,更不要说恐惧了,我也很惊讶我的淡定!也可能,事出突然,当时,我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认真思考自己死亡的事,还没有来得及害怕,死亡的信息进入了我的潜意识中。

病房在二楼,病床靠窗,窗前是一幢整修过的七层楼的民房,从病房窗口望出去,看到,也只能看到民房,墙面是暗红色的砖,暗红色的墙面上,窗台,空调外挂机的架子,和阳台,都由青灰色的砖砌成,形成整个房体暗红青灰的图案。凌晨,在慢慢明亮起来的晨曦中,尤其是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,晚霞一片,民房浮动在光怪陆离变换不定的光影中,似乎不真切。想象的,民居墙上的各种各样物件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图像。空调外挂机像一只蹲着的兔子,越看越像,越逼真。营造这个图像的光影在逐步变换,一会,分明又是一台空调机,怎么也无法想象怎么会是一只兔子。这个世界太不真实了!

人死之后,到哪里去了?我忽然想到老家,灵魂的老家。

天空不是那么高,也没有那么亮,没有阳光,甚至没有星星月亮,一片橘红带黄的亮光; 地面辽阔,辽阔得无边无际。矮小的房子,密密麻麻,泾派建筑风格,古老但并不破旧,烟囪上炊烟袅袅。我走进一幢屋,土地地面夯得很结实,屋梁上吊着一盏油灯,一个大灶台,石柜村那种有三四个锅腔略显弧形的大灶台,灶台和烟囪之间的灶壁上,画着古老的画。外婆穿着深蓝色大襟褂子,折腰的黑裤子下面扎着绑腿,一双小脚,干净利索,个不高,清秀,亲切,笑容可掬地在和外公聊天。弟弟小三子蹲在地上玩耍,小三子十岁夭折时,外婆已去世十多年了。没有谁和我讲话,一幅逝去的亲人的生活场景,真实清晰得伸手可触。我感到亲切,感到这就是我的老家。石柜村仅仅是石柜村人的驿站,花古墩才是石柜村人的千年老家。

幻觉,使我见到逝去的亲人,十分宽慰。但是,也有些伤感,我对老伴说:不行,你就跟着女儿过吧!

03

我的病床边的床头柜上,放着一台心电监护仪,对血氧饱和度、脉率、血压、心电图形等生理参数,进行实时动态监测预警; 床头有吸氧的插孔。护士穿梭忙碌,往我的鼻孔里插上吸氧的管子,打吊瓶:激素、抗生素……戴面罩雾化化痰……症状就是气急、胸闷、咳嗽,离不了吸氧下不了床。

每上一次厕所,断了吸氧,时间一长,就喘得不行,心慌,有一种窒息的感觉,血氧饱和度急骤下降,心率血压急骤上升。每遇到这种情况,我就在心里默念:缓一点,缓一点,事缓则圆,人缓则安,强迫自己平静下来,稳定下来。

虽然,白肺很严重,痛苦都还是能够忍受的,难以忍受的是冬天的漫漫长夜。两个小时不到就会醒一次,病房里温度高,燥热,浑身是汗,还不敢不盖被子,人虚弱,怕受凉。病房里亮着昏暗的灯,窗外一片漆黑,浑身不适,心烦意乱,惆怅忧伤,胡思乱想。护士查房,问:“老爷子还没睡?”

我的主治医生是两位女医生,王医生和顾医生,年龄相仿40多岁,我住的二楼病房是骨科住院区,她们应该都是骨科医生吧。顾医生是个爱美的医生,打扮入时,长得也美:齐耳短发,微卷,眼睫毛长,眼睛常带笑意,富于表情,话多,热情;王医生是医生的标准打扮,不苟言笑,两眼聪慧,短发,寡言,严肃。顾医生曾和重症医学科牛主任去上海方仓工作过几个月,对牛主任很崇拜,常把牛主任拉过来分析我的病情,她们是按照牛主任的意见,实施对我的治疗。

我对顾医生说:“熟读王叔和,不如临诊多”,顾医生问,“王叔和是谁”?晋代医学家,学识渊博,著有多部医书,主要是整理因战乱失传了的《伤寒杂病论》,分为《伤寒论》和《金匮要略》,著作《脉经》对古代脉学影响很大,另著有《论病》六卷。顾医生“哦”了一声,用异样的眼光看看我。不过是一句民间俗语,并不想卖弄什么,只是想夸她一下:跑了那么多地方,临诊多,多好啊!

人类对新冠病毒知之甚少,治疗新冠肺炎没有特效药,只能在实践中摸索,主要是对症治疗。医生强调“俯卧位通气”治疗,即脸朝下趴着睡。医生说,卧睡,适当捶捶背,吸氧,可以防止肺炎转重症,促进重症向轻症转变,有利于恢复健康,这是治疗新冠肺炎的一项重要的临床实践经验。

脸朝下卧睡,双肩着床,整个胸腔平放在床上,背朝上,而且每天要坚持12个小时以上,如果不习惯这种睡姿的人,难以坚持!我和王医生算时间,一天怎么可能“12个小时趴着睡?”她不争论,只是说,“不要强调理由!想活命,就趴着睡!”病人和医生争论,没有胜算,我说,行,我努力趴着睡。我开始尝试趴着睡。

顾医生很热情,挂在口边的话是:韩老爷子是知识分子,能理解,能配合治疗。她总是说,“看!多好,我每次来都看见你趴着睡,不错!不错!”她不断地在我身上“发现”优点,表扬我,我感到我的实际表现赶不上她的夸奖,我要努力赶上,把她说的优点努力变成事实,参与治疗。王医生不一样了,她说,“我过来时,一次也没见你趴着睡!”我戴着面罩做雾化,怎么趴?我不能和她争论。

住院五天后,进行胸部CT检查,拍片的医生说,看你这么虚弱的样子,机器提示“屏气”时,你可以不屏气。CT片子出来了,没有明显的好转,大家都很沮丧!牛主任说,不能只看片子,就说“恶化”,肺感染的情况还是处在变化的过程中,要看病人的感受,看病人的精神状态,这才是最真实的,要看到治疗的措施促进病情向有利方向变化的趋势。

听说,和我同时进来的五个重症肺炎患者,三个已经“走了”,还有两个也未见明显好转,就看我的表现了。我下定决心,争取第三次CT拍片,有些好转,我不能辜负大家。像遵义会议之后,红军屡遭挫败那样,“我们太需要打一个胜仗”了!

趴着睡时间要达标,确保每天12小时以上,除了吃饭,雾化,其他时间,包括夜间,能趴尽趴。抱着一个枕头,坚持!不行了,弯一条大腿,侧一下脸,胸腔仍旧保持平贴床面。过一段时间,再换一边,改变支撑身体的部位。像一只大青蛙,游在床面上。

五天后,第三次胸部CT拍片,预感到会有好消息。果然,王医生第一个跑过来,兴奋溢于言表,满面笑容地对我说,“这回,我要好好地表扬你!”紧接着,顾医生也跑过来,进门就说,“好多了!好多了!”她把第一次和这一次的片子的变化,截了图,做了个对比,放在手机里,指给我看,“白的部分在减少,黑的部分在增加”,并对我说:“牛主任调整了治疗方案,抗生素停了。现在,你就负责三件事:卧睡、吃好、吐痰,其他,就是我们的事了!”并开始兴奋地算我可能出院的日子。春风徐来,阳光一片灿烂!护士们都知道了我病情的变化,我成了大家议论的奇迹病人。

病情好转,增强了我趴着睡的信心和决心,思想上没有问题,体力上的问题也就不大了。三天后,又做了第四次胸部CT拍片,病情在逐步好转。

牛主任,牛常明,年轻的ICU医生,40多岁,看上去书生气,讲话带着思考的样子,在二院迈皋桥院区,很有威信。每天他都要到我的病房来一次,询问病情,他不只是跑我这里,二院的官网上说他“作为一位重症医学科的医生,需要根据危重患者病情变化,随时调整治疗,他的工作场所始终在病床边,这是他最常见的工作状态。”二院迈皋桥病区几乎所有的危重病人,他每天都要去看一下,来去匆匆,他走路的脚步声,我都熟悉了。一次,早已过了下班时候,他跑到我的病房来了,我对他说:“赶快回家吧!医生也是人,不要积劳成疾”。他说,最近病人多,病情变化快,我不去一下,病人家属不放心,我也不放心。昨天晚上11点多了,值班医生给我打电话,我还得赶来医院。老伴准备了一个“红包”,表示对他的感谢,送过三次,他一次没收,最后一次,他说:“你再这样,我就不给你家老头子治病了”。

04

24小时吸氧,下不了床,日夜都必须有人照顾,女儿上班,老伴年纪也大了,腰腿不好,每天在家里烧菜,送到医院来,白天在医院陪我,傍晚回去还要买菜,必须找一个护工。住院后,就有人来打听:要不要护工?

小陈,40岁出头,中等个、微伴,戴着口罩看不清脸,露出的两只眼睛,大,双眼皮,闪着光,是个聪明相,但是不识字。我想,七十年代出生的人,怎么会不识字?后来知道,家在农村,穷,从小过继给陈家,没有一个正常孩子的童年。小陈的丈夫开出租车,一个儿子,大二时参了军,现役,在四川。在医院附近租了房,丈夫和婆婆,等着她,一同回老家过春节。

小陈虽然不识字,但识事,人聪明,善思考,护工的业务很熟悉,能干,不怕吃苦。她教我看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值和图形的含义,从护士那里学来的。她叫医生“主任”,叫护士“老师”,人缘不错。老伴送了一点牛肉给她,第二天,她就送了一碗羊肉过来;老伴看她咳嗽,送她一瓶止咳糖浆,她马上送一圈纸给老伴。对人尊重,不让人吃一点亏,是一个人应有的处世之道。

我很虚弱,虚汗出得厉害,早晚,小陈用热水帮我擦脸,洗手,抹胸擦背,她一边擦一边说,“舒服吧?”疲劳被擦去,人感到特别新鲜。我咳得喘不过气来时,她马上过来帮我拍背,拍得咚咚响,手非常有力,拍得也很得法。

小陈租了一张能收起来的简易床,睡在我床边的过道里。天还没亮透,就将床收起来,不能影响别人,晚上八点护士换班之后,她才又把床拉开。夜里,她要注意观察心电监测仪上的数字,异常情况要叫护士,不能让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危险。夜里,她是不能放心睡觉的,午后一至两点半,补个觉。人很辛苦。

小陈每天的工资是240元,要向公司交一点管理费,每天实得200元多一点。由于到了年关,也或许是肺炎病人,护工难找,一个护工服务两个病人,管理费只需交一份,收入也还可以。肺炎是个传染病,新冠肺炎更是凶险无比,没有一个护工不咳嗽的,咳咳好好,好好咳咳。护工的一点工资,都是拿命换来的!护工,多少得有点菩萨心,小陈为人热情,我的邻床病友有事,她常常去帮一把,不计较。但是,她们也是人,而且是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,要为生存挣扎。

我的邻床是一个78岁的周姓老人,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。他小脑萎缩,痴呆,不会吞咽食物,不会吐痰……便结,大便用开塞露,前列腺肥大,小便不能自主,靠导流。白天黑夜颠倒,整夜地讲胡话。老伴身体也不好,住在一家康复医院治疗。儿子儿媳轮流照顾他,家里还有个念高中的孙子。

儿子小周是个转业军人,中等个,清痩,讲话慢调细语,温和,明显的“八”字眉,使温和带上了愁容。他怎么能不愁呢?他是个独生子,父母年迈,都有病,分两处住院,都要照顾,开支大不说,焦心!儿媳也是一张温和、温顺、温暖的脸,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设计。

虽然难,从来没见小周叹过气发过火,“他又不懂,发火有什么用?”他也知道,即使治好了新冠肺炎,老年痴呆也好不了,遥遥无期看不到前面的亮光,最是令人愁!他默默忍受着,最多,他只是皱皱他的八字眉。

儿媳一下班,不管时间早晚,都急着往医院赶,替换小周,给公公喂饭,翻身……什么事都做,深夜再回家,第二天还得起早去上班。“我和公公不讲话,有十年了,我都没有叫过他。”她数落着与公公的过结,看得岀来,都不太当真。她拿着公公的手,说“再不听话,就打,怕不怕?”她不叫爸爸,老周叫她“小燕子”。

有一次,儿子去了单位,她请假来护理公公,发现老周大便失禁,拉在身上了,小燕子慌了手脚,小陈立即过去帮忙。小燕子帮老周脱裤子,只听她说,“你羞不羞啊?”老周无所谓,可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处理完,小燕子开始讲“拉肚子”的故事:有一次,老头子算命,为了避邪,不能吃长眼睛的东西,那一阵子,见到肉,那个馋啊!一次,在高速公路管理站吃饭,遇到蚌,没长眼睛了吧?狠狠地吃了一饱。蚌,凉性大,在肚子里发作了,公路上车堵得水泄不通,只能在裤裆里拉。哈哈哈哈!小燕子笑得前仰后合,老周也跟着笑。生活的压力太大了,不讲点笑话,熬不过去。

小燕子也常和我答讪,“大伯伯吃起饭来,特猛,年轻人都比不过您,也生病啊?没事的,过两天就好!”小燕子是个善良、孝顺、有趣的人,病房里充满了欢乐。

05

2023年2月1日,上午,牛主任就过来了。牛主任把我的吸氧管去掉,让我坐在床沿上,用一个血氧仪夹在我手指上。然后,又叫我在房间里慢慢地来回走动,观察血氧饱和度的变化,询问上厕所的时候气喘和胸闷以及咳嗽的情况。牛主任分析,所以能够从那么严重的白肺情况下恢复过来,逐步好转,基础原因是心态和营养,直接原因是趴着睡和吸氧。


医生说,能吃就好,不能吃,少吃多餐,也要吃,尽量吃!能吃的都活下来了,不能吃的都走掉了


我要感谢趴着睡,趴着睡,救了我一条命!虽然睡得肋骨都疼,比起丧命来,连“小小的擦伤"都算不上吧?


我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好,对死亡有点粗心大意,不是那种整天哀声叹气病歪歪的样子,情绪不悲观,意志不消沉,还常常说点笑话,大家乐乐。

能吃,一餐等不了一餐。生与死,就是身体和病毒厮杀的结果,身体消耗很大,靠不断吃来补充。过去,护士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向病人介绍菜谱,绘声绘色地介绍各种美味佳肴,以勾起病人的食欲。住院期闻,每天20元的病号盒饭,一大荤、一小荤、豆制品、蔬菜,五格子菜,量虽不大,很可口,有时,还额外要加一个鸽子汤或是鸡汤,都能吃得精光。老伴每天还从家里带来牛肉、瘦肉、鸡块、鱼,每天4-5个鸡蛋,两天一只鸡。据说新冠肺炎病人因为打了激素,食量都会增加,加上我对吃一向有兴趣。虽然吃得多,人不见胖,反而消瘦。

牛主任说,今天晚上就可以出院了。我感到十分意外,住院13天,虽然,病情稳定了,也在往好的方面变化,但是,喘闷咳还很明显,就出院?太快了。牛主任问了老伴家里房子的结构,他对我出院后,吃饭,阳台散步,晒太阳,吸氧,凡是能想到的他都给了建议。我准备一一记下来,顾医生说,“不用,我记,写在出院报告单的医嘱里,你可以参考。”

我问牛主任,出现了什么情况,我必须立即赶过来看急诊。牛主任说,这种情况基本上已经不存在,风险已经过去了。他见我有顾虑,说,住在医院里,也有风险,有些人好了,突然又阳了,这样反复,病人是吃不消的。29床和我同时进来的,今天,又第二次阳了,还处于危险期;我的邻床,前两天发烧,原因不明。医院里的风险太大了!死里逃生,那就快逃吧!

06

出院时,医生特别叮嘱:不要发烧!不要拉肚子!说“不要”就能“不要”吗?回家当天夜里,就发烧了!体温37.8度。嗓子痛,头痛,浑身不适,感冒了!回想起来,还是在医院里就受了凉。

吃了感冒药,烧退了,第二天又发烧,临睡,吃了一粒布洛芬,一觉醒来,大汗淋漓,衣服湿透,不要说枕巾,被子也湿了一大片。看看老伴睡得正香,让她睡会吧,住院的那个13天,她两边奔波,回家做菜,炖肉烧鸡,急着又往医院赶,原来就腰腿不好,医生看她一瘸一拐得厉害,都说,不要把老太婆也累倒了。坚持到四点钟,汗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,不得已,叫醒了正在打鼾的老伴,“怎么不早叫醒我!”七折腾八折腾,血氧饱和度下降到80,心率上升到120,赶紧吸氧,吃一粒贝他洛克。一切恢复平静,五点半了,再眯一会吧,老伴到厨房给我烧牛奶麦片鸡蛋去了。

我住院期间,老伴两边奔波,十分疲劳,送菜过来,倒在病床上就睡着了


上厕所,因为不能吸氧,也成了一个难题。我出院之前,女儿联系她的朋友,买了一台医用分子筛制氧机,主机外形像个小箱子,净重20公斤,女儿一个人移动起来不方便,外孙帮忙,搬到我床边的床头柜上,躺在床上吸氧很方便。上厕所怎么办?女儿说:“没事,我帮你搬到厕所里去。”我很感动!但是,她一个人是搬不动的。每次去厕所前,要吸足了氧,让血氧和度达到98-99,喝点水,平和心情,去厕所前后10分钟,血氧就下降到80,回床赶紧吸氧!厕所里的10分钟,我要抓紧咳痰。一次,从鼻孔里咳出了一个血块,吸氧管子捣的。

我生病,外孙也变得懂事了,自已学炒菜,不能让外婆那么累。

老伴说,去医院看一下吧。但是,长时间不吸氧我坚持不了,老伴只能一个人去医院找牛主任。牛主任说,老年人得了新冠,体质弱,感冒也是常见的。牛主任特别问到“拉不拉肚子”?如果拉肚子,可能就是二次“阳”,病毒所致。牛主任说:“放心起见,查个血相吧”。

傍睌,老伴先到医院挂急诊,排队,开好验血单,打电话给我,女儿再开车把我送到医院。幸好,细菌感染,要打几天吊瓶。回到家已经是夜里11点了。

2月19日,第二次打吊瓶时,老伴让女儿守着我,她去找牛主任了。牛主任说:“你们商量一下,再住进来吧。”老伴没和谁商量,直接去看病房,回来对我说:“打完吊针,不回去了,住院!”我有点反应不过来,女儿说,好!

二进宫,我住进了六楼B楼六病房单间。沙发、桌椅、冰箱、微波炉……,老伴又去买了个电饭煲。后天,21号,就是除夕,老伴、女儿和我,得在这里过年了。

07

老伴不在的时候,女儿守着我。女儿感到我的手心有点热,怕是发烧,给她妈打电话。老伴说,快去找医生啊!声音有些颤抖。此时,老伴正在家里忙着年夜饭的菜,听说我发烧,一下子焦虑恐惧起来,若大的房子空无一人,孤独感压迫过来,心里慌,忍不住,嚎啕大哭起来!再也无心继续烧菜,装起菜,拎着就赶往医院。

护士量了体温,没发烧,老伴笑了,讲了句与发烧不相干的心里话“我就想给你做点好吃的菜”。海参、鲍鱼、燕窩、虫草、百合、甘草、陈皮、梨子、金橘、白木耳、西洋参、猪心肺……只要是她认为对肺有益的,都设法弄来,给我吃。平时,老伴对我好像没有这么好,咋会事?


从六楼病房的窗子望出去,万家灯火。生活再艰难,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,就是幸福


在春天和煦的阳光里,我美美地睡了一觉


一人生病,牵动了家中每一个人的心,外孙放学后,虽然作业多,还是要到医院来看看我。我目送女儿和外孙在医院的走廊里远去


除夕夜,住院部里很安静。一位女护士值夜班,在浅蓝色的护士服外面套了一件大红的毛线衣外套。从六楼病房的窗子望出去,万家灯火,无声无息地在黑夜里眨着眼睛,我感觉到了热闹,感觉到了温暖。

网上有个帖子:人间亲情的顺序是,夫妻,子女,父母,兄弟姐妹。也不知道对是不对。孟子说: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”亲人是你最亲近的人。

我的亲家,知道我得了新冠肺炎,差人捎来一万元营养费。女儿结婚后,我去过他家,淮北农村,不像其他人家院子里停着小轿车,他家最显眼的就是屋梁上的燕子窝和堂前挂着的中堂《朱子家训》。四个儿子,都大学毕业,一个计算机专业,一个会计专业,一个学医去哈佛大学医学院做过访问学者,是一位肾病学专家,一个是金融工程学博士。老两口勤俭节约,生活简朴,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帮助,他们却如此待我,真是受之有愧!去电致谢,亲家用浓重的淮北口音说“不得空去看你,保重啊!”

物质财富是财富,滋润生活,情感财富也是财富,滋润心田。生病期间,那么多人包括妹妹、同学、同事、素末谋面的网友……那么多人问寒问暖,病再不好,都不好意思了。想到我平时关心他人不够,内心充满内疚、惭愧和不安,我要努力做一个他们那样的人。

生病了,不能忘记亲人的焦虑、朋友的牵挂……像他们一样,我也要努力去做一个理解、宽容、真诚、卑谦、怜悯、牵挂、感恩、温暖、厚道、善良的人


六楼住院区是内科综合病房,每次查房,都有四五个医生过来,为首的,他们称“老大”。查房时,只有老大说话,其他人都听着。老大讲了不少有关“肺”和“新冠肺炎”的知识,要吃热食、喝热水、保暖、深呼级、做扩胸动作、吃辅酶Q10……说我的CT片子上有肺气肿的病灶,可能是我的新冠肺炎一下子变得这么严重的原因之一。之前,我是不知道有肺气肿毛病的,这也算是我得病的一个意外收获,我更加了解了我的身体状况。

我的主治医生龚医生仍然要求我趴着睡,并说,趴着睡通过改变体位,使原本在背部塌陷的肺泡复张,可以增加有效肺泡,改善膈肌运动方式和位置,利于分泌物引流,进而改善氧合和廓清气道,减少因氧合障碍导致的继发多器官功能障碍和病死率。和骨科医生的“简单粗暴”相比,表现出呼吸科医生的“理论功底”。

我告诉龚医生,我的食指根部长了一个肉瘤,大便有血。她摸摸我食指上比豌豆还大的肉瘤,没有讲话,给我开了痔疮药膏。现在,肉瘤和痔疮像“毫无道理”地出现一样又都“毫无道理”地消失了。

实际给我治疗的,仍旧是牛主任。可能是受了感冒的影响,即便吸氧,血氧保和度最高也只能达到94,牛主任给我换了高流量吸氧仪,感觉氧的流速大,像是一股风,往肺里吹,氧气的温度也高一些,湿度也大一些。牛主任说,不能总是卧床,要下床走动,先带氧走,再去氧走。

开始我在病房里带着氧气走,继而在病房外面不带氧气走。走过护士站时,看见墙上的病人登记表:在六楼B楼过春节的病人一共12人,一个3岁的孩子;70-80岁,2人;9人是80至90多岁的老人;一个病房里围满了医生,家属在低声哭泣,病人转移到抢救室里去了;又进来一个什么司令的家属,住在最里的大套间里,来看望的人带着鲜花、大包小包,络绎不绝,院领导也来看望了……这里,可能是绝大多数医院里的情景的一个缩影。

08

2月1日出院,刚好又是13天,和第一次住院的天数一样。我问医生,我的肺,还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吗?医生看看我,答非所问,说:“能抢救过来,很不错了!”死一回,虽然有些风险,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,不啻上了一堂人生大课!我满怀信心,余生尚有时日,洗脸,刷牙,刮胡子,理发,活着多有意思啊,好好活着!

人活着,也不仅仅就是“赖活着”,其中还包括了亲人的幸福、朋友的期盼。洗脸,刷牙,刮胡子,理发,好好活着

但是,迄今为止,还没有谁能够活着离开这个世界。曾经听舅舅说过“收脚印”的故事:“人到暮年,要到他一生去过的地方收脚印。”杨绛写过一篇散文《收脚印》,说:“听说人死了,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,都给收回去。……脚印收完了,上阎王处注册”。意思是说:赤条条来,赤条条去,来时,没带什么事情到人间来,去时,也别在人间留下什么事情。

我想,人活过七十,就应该想到身后事。身后事其实也就是你自己的事,你不做完,留给儿孙,身后事就可能成了麻烦事。过去,人过六十便开始散书散财是有道理的。这次,我不愿意那么草率地就轻易走了,确实也是还有一些事还没做完。做完你该做想做的事后,便可以不留遗憾地安心地走了,就像一滴水回归大海一样,自然而从容。

2023.3.19 初稿

2023.3.26 修改


刘晓华、王大建及一些朋友为本文提了很多建设性意见,深表谢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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